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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是被胃疼醒的,她觉得有什么人在轻摇着自己。
屋里亮着蜡烛,昏黄的灯光下,扎西焦急的抿紧了唇。
女人没有惊讶,痛苦中看向扎西的眼神是平静的,因为他的黑眼睛总是干干静静的,水洗过一样干静明亮。
女人满头、满身都是汗,像从水里捞出一样,泪水流多了,和汗水混在一起,沙的眼角疼。
胃又开始痉挛了,她反射性的弓起了腰。
身体弯曲牵动了脚伤,女人终于哼出了声。
痛苦中扎西抓住了女人的手,温热的掌温传来,像北方冬日里的热炕,女人似乎曾躺在那样的屋子里,屋子里热气腾腾,声音嘈杂又温暖。
女人不再扭动,挣大了眼睛无声的流着泪,那样的画面让她伤心,她不认识脑子里的人,她只认识眼前的男人。
扎西攥紧了女人的手,女人第一次听懂了他的话,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下,极慢地问道“疼?
是这里疼?”
女人眨眨眼,泪珠从眼睫落下。
那晚女人屋里的蜡烛一首亮着,阿妈静静坐在火塘边,黑暗中,看着扎西到神龛下取药,那是最好的铁皮石斛;去火塘烧水,将白砂糖放在油茶里,再放上一把勺子。
十年了!
阿妈不知道,有一天他的儿子居然可以平顺的做这些事。
是大鹏神鸟听到了她的祈求,是阿次哥在保佑他们的孩子,保估扎西可以回到十年前,不然怎么能在深山中遇到汉女。
那样的深山没被野兽吃、毒虫咬,却单单没了记忆,这就是天神的恩赐,赐予她陪伴扎西。
阿妈不知什么时间睡过去的,这一夜她做了美好的梦。
丽江的天亮得晚,六点多了天还是乌蒙蒙的。
女人不习惯这样的天色,她总是起得很早,脚不方便,就坐在廊下。
她穿着宽大过时的套头黑衣,棕色的粘胶料裤子,刚洗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半干。
扎西走过来,站在女人面前,他们无声的相视一眼,然后各自挪开眼神。
扎西站在女人旁边,也学着女人看廊外的天色。
天就要亮了。
女人再回屋时,床铺上放着几根绕着金线的彩色绳子,鲜艳的色彩让沉旧的床铺都有了生机。
女人拢了拢头发,将彩绳一圈圈缠绕上去,绑成了一个低低的马尾。
女人出来时,扎西还在廊外站着,像是一首在等她。
他看着女人的头发,然后摇摇头。
从前女人也会与他对视,但目光总会穿过他,飘向远方。
昨夜眼前走过许多人,见过又像不记得,而眼前的男人,抓着手给他体温的这个男人,她记得。
女人任扎西走到跟前,他很高,手一抬轻轻拉下她头上的彩绳。
藏民喜欢将彩绳编在发辫里,左右两侧编上很多细细的辫子,可以散着,也可以最后编成一个大辫子。
阿妈从后院回来时,便看见,微明的天色里,回廊下,女人坐着,扎西站着。
扎西没有编过,可是他编的很认真,小心分出一缕头发,细细的彩绳夹上去,一扣跟一扣的向下走。
明明要屏息用力才能编好,可落在手上却很轻,渐渐的头上冒出了汗。
一瞬间阿妈的眼睛涌上了泪水,那年在溪边,她的阿次哥也这样给她编过辫子,阿次哥的手很大,也很温柔。
最后女人将所有的辫子拢在一起,又编成一个很粗的辫子。
女人摸摸头发,又看看扎西。
他的头发长到肩头,黑黑的,带着自然的卷曲,这一次坐下来的是扎西,他坐下来也很高,头一转就能看见女人白白的脖颈。
细白温柔的手指穿过扎西的发间,好似还带着淡淡的香气,扎西觉得身边有什么在吵,他想找找,却又一动不敢动。
咚咚咚咚咚……咚咚的,是心跳的声音。
扎西抿着嘴,偷偷的看了女人一眼,生怕女人听见这咚咚的吵闹声。
然而女人什么也没听见,灵巧的手指编得娴熟,很快左右各两根线绳就用完了。
她转到扎西前面,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,好像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,女人淡淡的弯起唇角。
扎西跟着轻扬起头。
眼睛似晨露般明净,声音如冰凌初绽般,神情却痴痴的,他说“阿姐……”女人摸着扎西的发辫,笑了笑。
第一次喊了男人的名字“扎西。”
那一年,在廊下编着发辫的两个人,如同垂髫玩伴,傻傻的开心着。
那一年女人38岁,男人29岁。
汉女虽长得白静单薄却一点也不娇气,从不懒床,一早起来把屋子和自己都收拾好。
脚伤好的很快,两天后就行动自如。
从此后她就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,通常会先到后院里喂喂鸡,在山里住会有野兽,鸡只能圈起来养,一盆玉米,再添些水,有时还会割些草扔进去。
捡鸡蛋是她最爱的事,有时鸡蛋还是热的。
做完这些如果堂屋的门开着,她就进去帮阿妈烧火做饭,如果阿妈没起,她就坐在回廊里等,一般这时扎西也起了,他会坐在回廊里陪女人看一会儿天色。
她们生活习惯、饮食习惯都不同,家里多吃猪油,腊肉、肥肉,口味偏咸辣,连醋都是酸中有甜。
而且家里就一个灶,吃得简单,只做一两个菜。
早上要喝浓茶,阿妈还有抽烟的习惯。
再有就是卫生的问题,阿妈不习惯洗锅,炒过菜的锅会接着做别的,有时米饭里也油乎乎的。
这样的生活小事很多,汉女初来那几日,是失了魂的人,什么也不懂。
自蛇伤好了之后,走失的灵魂好像找到了路,一点点往回走。
头脑清明了些,根深地固的习惯也跟着清明起来,汉女不适应这样生活习惯。
好在阿妈对她很宽容,不喜欢吃猪油,做菜时就做一个素油的,甚至辣椒也都少放。
喜欢吃什么也可以自己做,阿妈也教给她一些当地菜式。
渐渐地家里的饭桌有了不同口味,藏族的、纳西的、汉民族的。
没人能只守着自己的盘子吃,这里吃一口,那里夹一口,即可以情有独衷,也可以处处留香。
扎西很喜欢女人做的饭,总是吃得很香。
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多起来,围在火塘边上做饭、吃饭、喝茶。
阿妈的话不多,可在这个家里她己经是说话最多的了。
她有时会问汉女一些简单的问题,比如家乡在哪里,多大年纪,叫什么名字之类的。
汉女听得懂,可她真的不记得,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又长又沉的梦,醒来就是陌生的世界,不记得自己曾经的世界是什么样的。
如今这个人是个全新的人,她试着接受这个世界,也试着接受这样的自己。
她有根深地固的善恶观、普遍常识和对这个世界基本的认知,这是本性使然也有习惯记忆的驱使,是她血肉熔入的。
对陌生的世界她虽有惶然,却不慌张。
每一天都是新的,每一天的到来都像是一种生长,她能感受到变化。
不管她曾经历了什么,来自何方,如今的生活安宁,平稳,能遇到善良的人是她的幸运。
一早就下起了雨,八月是丽江的雨季,高原地方这样的大山里,抬头会看见云从房顶飘过,有时厚重有时轻薄,尤其是清晨里,觉得自己就在云间。
早饭是纯正的汉式,青稞馒头,白米粥,凉拌折耳根,白水煮蛋,又去后院夹了咸菜,这种咸菜很好吃,阿妈说是阿那斯果做的。
女人做什么都是整整齐齐的,菜盛到碗里会摆出形状来,粥盛好,蛋剥好,筷子摆得规规矩矩,馒头做得也小巧,一顿吃一个正好,扎西两个正好。
有人做饭,阿妈可以省出时间做别的,仓子里的药,收收捡捡活很多。
扎西起来急忙忙的喂了马就跑来帮女人做事,加柴,取水、倒水,里里外外的跑,阿妈随他去,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扎西喊阿妈回来吃饭,从前扎西很少说话,现在话也多了些。
阿妈看着摆放整齐的饭菜,内心欢喜,汉女能干又聪慧,像她们纳西的女人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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